流淌音乐的童年(散文)

一、引子

那是一个音乐远离生活的年代。

我出生在沈阳故宫对面的出版社大院里。夕阳的余辉总是洒在那片琉璃瓦的高墙之中,看上去有些遥远、苍茫和伤感。1969年父母走“五七”道路下放到辽南庄河的山沟,11岁的我比其他的孩子更早地经历了离别与孤独。在这如火残云渐渐暗淡的傍晚时分,我用琴声去抚慰自己远离父母的那份伤痛。

这个大院曾经是张作霖办公厅的后宅,住扎过伪满宪兵,曾经发生的事件留在了房子的记忆之中,我只能猜谜一般地去想象那些历史细节。庭院的建筑样式和格局是中西合璧的,红灰相间的砖瓦是它的基调,凸起的浮雕在拱型门廊的上端,与高檐厚壁和宽大的走廊共铸了它的威严。环环相套的院落每每让进来的陌生人找不到出去的通道,它是毗邻清皇宫的另一所迷宫。

我家住在西院的最深处。文化大革命的枪声打乱了它素有的威仪与宁静,纷纷迁往农村插队的知识分子们,拖家带口地挪走了他们曾经安居乐业的家。出版社大院的孩子也所剩无几,大量的陌生人涌进大院,嚣张地抢占了被老百姓称为风水宝地的大宅。父亲坚持他的原则,一定要把我家的房子交出去,让哥哥去工厂住单身宿舍。哥哥与父亲争吵了起来,父子发生了一场面红耳赤的激烈冲突,但我的立场是站在哥哥一边。我们艰难地赢得了这个生存空间,这对于我和哥哥而言,却意外地创造了我们的另一个世界和别样的人生。

学校“停课闹革命”,学生们已经无书可读。在哥哥的建议下,我决定学习小提琴,并把它当成了对前途的追求和选择。音乐,就这么简单地进入了我的生活,那时只是七个音符。随着时光的流转,音符竟会生发繁衍越变越多,直到装不下这小小的空间了。

二、主调

春天来了,门前的那棵树,一棵我用两只手臂都抱不过来的老榆树,每到春天,它面目残破的躯干上,依旧会发出许多的新枝,它在证明自己的坚韧与顽强,证明它存在的价值和理由。

树下,摆放着我练琴的谱架和椅子。浓荫蔽日,微风徐徐,琴声与老树共舞,创造了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世界。《老黑奴》《阿伊达》《我的肯塔基故乡》《悲怆的故事》……在不厌其烦的练习中,我发现自己的琴声开始有了优美。

天渐渐热了起来。琴音与时光记录了我的成长。后院的假山上开满了紫色的丁香花,阵阵香气袭来,引来了无数栖枝的小鸟儿和欢快的蜜蜂,蜻蜓,在天空中盘旋飞舞,仿佛在欢度自己的节日。我的生活被这种氛围所环抱,心间透进了明丽的色彩,指尖流淌的旋律从此有了清纯明净的意境,内心有了某种温柔的感动。当音乐真正走进心灵,心在飞扬翱翔,幻想便是浪漫的开始。

哥哥给我找到音乐玩伴,我抱着琴和他们一起玩音乐。大院来了一个新的住户,男主人G是音乐老师。第一次去他们家,我被他女儿的歌声给迷住了,G的手风琴一个晚上都在我眼前呼啦啦地狂舞,一刻也没停过,他女儿小天天一首接着一首,歌声没断过。我和哥哥直到午夜才回家,那天我们是多么的亢奋!我们的生活中有了一个崭新的音乐天地,音乐就在这个初春的夜晚被放飞了,它在我童年的心中扎下了根。从此,生活的色彩再也不只是落日夕阳的伤感和远离父母的孤单,日子开始敷生出鲜灵灵儿的快乐。

仲夏夜的一个晚上,在哥哥的组织下,我们出版社大院里所有爱好音乐的人都有聚集了过来,在我们家开了一场别具特色的音乐会。“喜儿”是院子里新搬进来的一个漂亮女孩儿,因为她在学校宣传队跳芭蕾舞演《白毛女》喜儿,大家就这么叫她了。那天,她脸颊绯红,是因为我们出版社子弟中一个唱男高音的男孩子,我看出他们是从那一刻开始相爱的。琴声、歌声、舞蹈,创造了我们每一个人内心不可言状的喜悦,在一个精神极度匮乏的年代,无疑它是一次富丽豪华的精神盛宴,可以说是一种奢侈!屋里屋外被围观的邻居和孩子们拥堵得水泄不通。这一刻,从他们激动的表情和亮闪闪的目光中,我领悟了音乐在生活中的独特价值。

音乐是我们这群人相互交往的纽带,我们每周定期举行小型的音乐聚会。外国民歌与样板戏相交织,“喜儿”与男高音的默契更精彩,他们之间像化学反应一样地呈现在她光鲜红润的脸上,她总是羞涩地眯着乌黑的眼睛,那舞真是跳出了千娇百媚的风情,我却被当作一个不懂世事的孩子被他们所忽略。

我最喜欢的还是小天天的歌,她有着极高的艺术天赋,纯净的音质像水一样的透明。她的《照镜子》、《星星索》、《哎哟妈妈》、《桑塔露琪亚》深深地让我沉醉,至今留在心中不能忘怀。她的眼睛充满智慧,高高的通天鼻勾勒出脸部极富个性的线条。在她的歌声中和情态里,似乎可以寻找到能够让心灵飞翔的东西。我一直拉琴为她伴奏,我们的交流达到了会心的默契和美丽的相生相伴。她不知疲惫持续不断地唱着,歌声湮没了大院的远远近近。

大院门口的这条街,是故宫门前最热闹的地段。当我们的音乐开始在这里奏响,故宫古老的街道因为飘动的旋律而变得有了勃然的生机,仿佛为它的古老注入了新的生命和情感,气氛一下子鲜活灵动起来。故宫门前的两座牌楼伫立依然,月光下更显得神秘。舒伯特柔情蜜意的《小夜曲》从这里飘过,抚摸着数百年的遗迹,这是另一种记忆,来自西洋的音乐,在撒满月光的夜色中更加温柔迷人。《山楂树》、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、《伏尔加船夫曲》、《三套车》,还有《白毛女》、《红色娘子军》的片段,西洋音乐与样板戏,不能不说是一个有趣的组合,也是那个时代的特色。

这是一道“文化大革命”时期的特殊风景,完全悖离精神被高度禁锢的时代!是由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所创造,我们用音乐与歌声给心灵开启了一道门,打开了一扇窗,是艺术的魅力让更多的人不忍对所谓的“黄色”音乐加以阻止,围观的人心早已被耳朵所俘虏。我们的演奏大约持续到晚上十一点左右,曲终人散的时候总有些人久久不肯离去,他们期望音乐伴随着美丽的夜晚再次奏响……

三、复调

北方的冬季很冷,尤其那个多雪的冬天。踏着咯吱咯吱作响的雪地,我从外面回来,夜里院子漆黑,走廊的另一端朦朦胧胧地传来一阵哭声。声音渐渐清晰起来,是从小天天的家里发出来的,是她妈妈在哭。我感到意外,又有些不知所措,素日和谐的家也会有这样的尴尬?我看到天天的妈妈满脸淌泪。“你怎么了?”她哇地一声吓了我一跳,那是从胸腔里炸出的声音,是冲天的怒吼:“他是个醉鬼、无赖!”我被她的话闹得摸不着头脑,与颇有音乐才情的G不搭调。

渐渐听到一些关于他们夫妻的故事,也就略知一二。G在追求天天妈妈的时候可谓不惜代价。他是从另一个男人的手中立马横刀将她夺到手的,那个男人是位技术员,缺乏的正是G的这道音乐风景和浪漫情调,结果输给了他。女孩子的心是那么容易被这样的男人打动,她不顾一切毅然决然地嫁给G,并成了四个孩子的母亲。如今他们穷得只剩下那孩子可爱的歌声了,而今这歌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开始褪色。一个在外面早已负债累累的爸爸,一个在朋友那里再也借不到钱的爸爸,一个整天醉熏熏回家的爸爸,能带给孩子什么样的前途和人生?

小天天的脸失去了往日动人的快乐,多了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懂事和成熟。大家都很喜欢她,带她去玩,送些好吃的东西,直到我们不知怎样帮助她。她的歌声开始有了忧伤,眉宇间有了阴郁,太多不该由孩子来承载的负荷落在了她的肩上。

当初我们把G当成了爱情楷模,认为他们的日子过得再穷但精神富足也是值得称许的。面对现实,生活的真相令人绝望。一次G对哥哥说,他很痛苦,精神压力让他就要崩溃了。在学校他是一个另类,运动中他是靶子,造反派整得他抬不起头。眼下家徒四壁,四个孩子要养活,难处与谁说?每天都在借酒浇愁!

之后,G和他的女儿就很少参加我们的音乐聚会了,大家都很郁闷,心中笼罩着一层阴影。

四、变调

在我们这些普通人之外,东院里住进了派出所的所长,从他看我们的眼神判断,肯定视我们为异类。果然,所长横到我面前,操着一口四川话问:“你们唱些啥子来?为什么唱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?”

“因为这首歌很美。”我幼稚地回答。

“那是苏修的歌哟,难道只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么好?我们的晚上有啥子不好嘛?”他警告说,如果再唱这些“黄色”歌曲,就会把我们定成裴多菲俱乐部,就是地下黑俱乐部。

我毕竟是个孩子,对政治斗争缺乏常识,但它的严重性通过父母的下放早就体验到了。家已经是四分五裂了,我的出路全部寄托在琴上了,如果不把琴拉好,哥哥说只能下乡去干活。我可不愿意去当农民,我要学习音乐,我喜欢艺术。

若不是这个原因,依我的个性那天肯定会跟所长理论理论,可一想到前途,我忍住了,虽说这口气咽下了,但我大哭了一场。随后,哥哥被几个陌生人叫进专政队,他们审了半天也没什么花头,况且哥哥是工人,工人是领导阶级,他们没敢怎么样就把人给放了,目的是教训我们。

家里的那台旧唱机是妈妈的传家宝,她去乡下就留给了我们。哥哥从几个干部子弟的家里借来一批漆黑油亮的大唱片,各种类型的曲子都有,交响乐、协奏曲、小步舞曲、圆舞曲、包括歌剧的咏叹调、贝多芬第五交响乐《命运》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《悲怆》、门德尔松的《 E小调协奏曲》、莫扎特的《小步舞曲》、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,还有《匈牙利舞曲》、《春之歌》、《摇篮曲》、《小夜曲》等,这让我听觉的认知具有了世界性。随后,眼睛又开始迷上了音乐家的传记,看到贝多芬、舒伯特的遭遇,才懂得世界上有那么多伟大的音乐家,他们走过黑暗的时代,却留给世界最美的情怀和最动人的乐章。对《命运》交响曲和舒伯特的《小夜曲》,至今仍怀有深深的眷爱与崇敬之情,用生命写就的音符是要用生命去聆听。

我们的小乐队又有了新曲目,新的境界。我们开始演奏小步舞曲、协奏曲、小奏鸣曲,艺术的训练和滋养,使我们大为长进,我渐渐有了自己的精神追求:个性的自由发展与独立的奋斗意志,为我的人生铺架了一座桥梁,在音乐中我找到了善与美,奠定了我人生的基调。

五、尾声

1976年底,“喜儿”和她的男高音考上了长影乐团,我考上了部队文工团成了小提琴演奏员,我们的追求有了的结果。“四人帮”倒台后,我穿上了军装,成了令人羡慕的文工团女兵。

当我第一次穿着军装出现在伴随我成长的深宅大院时,真是心潮翻腾难以平静!几年的光景院子已经面目全非。临街的房子全部改造成了店面,后院的假山被挖平了,建了一个与故宫建筑相媲美的饭店,琉璃瓦的光泽辉映着亨通的财运,商业的气氛把我们童年那点仅存的浪漫想象洗劫一空。

从父亲的口中我听到一个令我十分震惊的消息:小天天已经死了,她是喝毒药自杀的,她的父母已经离婚,惊诧间令我痛心疾首!

小天天在学校是出色的少先队大队长,她把队费带回家后,酗酒的父亲动了这笔钱,小天天无法对老师交待钱的去向,她被坚强的自尊夺去了生命,用她十二岁的美丽人生替父亲洗刷罪孽!

直到今天,我仍在怀念小天天那美好的歌声,忘不了她那双明澈的眼睛,心中阵阵响起“看晚星多明亮/闪耀着金光/海面上微风吹/碧波在荡漾/在这黑夜之前/你来到我小船上/桑塔露琪亚/桑塔露琪亚。”是的,她就是我心中的那个桑塔露琪亚,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桑塔露琪亚!

虽然那是个音乐远离生活的时代,而我们却被音乐所造就;虽说那是个不能歌唱的年代,我们却唱出了心中的最美的歌。这是生活的悖论还是时代的悖论?我怀念自己的童年时代所经历的这一切,它影响了我的一生,正是由于有了这段生活,我才把积极奋斗和追求美好作为自己的终极目标。

2014年1月11日修改于杭州冰馨庐

[信息来源:中国寓言网    作者:周冰冰]
发布时间:2015年01月09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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