樊发稼:让无名者有名

对樊发稼先生来说,眉飞色舞的时候,一定是在主持儿童文学的一次次研讨会上。最高兴的时候,是他又读到了好作品,看到他扶持的青年作者得以成长。

面对话筒,他真像一位大会主席。他能照顾到方方面面的感受,时不时还幽默一下,引起满堂笑声。他也当断必断。有一年,在一次全国性的儿童文学大会上,他的一位好朋友讲话严重超时,他屡次提醒。那个时候,感觉到他的公事公办,不拖泥带水。

他有大局意识,他的讲话极富感染力,我常常想,他要是一位领导,一定会振臂一呼、应者云集的。

他有做领导的机会。可是他放弃了。

他是建材部的“秀才”,也就是写重要讲话的笔杆子。一次去四川峨眉开西南地区大中型企业负责人会议,他给领导事先写好一万五千字的开幕词,紧接着夜以继日又赶写会议总结报告。一个仅仅三天的会议,他写了整整三万字。

1980年,他已被任命为建材部政策研究室副处长,但是,中国社会科学院公开向全国“招贤纳士”,他还是义无反顾辞别了仕途。

这一年,他四十三岁。

此后三次,他都有做领导的机会:一次是当筹办中的《少年经济学家》杂志主编;一次是五十一岁那年,建材部希望他回去做政策法规司副司长;一次是做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。他都婉拒了,也是义无反顾。

在他心中,那个文学的梦更纯粹,更吸引人。

社科院招考,他本来报的是新诗研究,但是,文学所招考办负责人看到他所申报的材料中有儿童文学作品和评论,文学所当时这方面的研究力量很弱,他们建议他将志愿改为儿童文学研究。他同意了。从此,他名字的前面写上了“儿童文学研究者”的字样。

与儿童文学结缘,是冥冥之中的事吧。小学时,他从小伙伴那里看到《小朋友》杂志,一下就被上面有趣的图画和故事所吸引。高二时,适逢上海《少年文艺》创刊,他是热心读者。早就不是儿童了,但他还是喜欢阅读《儿童时代》。

他热爱儿童文学,忠实于自己的职业。他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培养新人成长上。

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原书记、儿童文学委员会原主任束沛德先生说:“樊发稼作为一个以发现、支持和促进文学新人为己任的评论工作者,更是热情满怀、不遗余力地培植新苗,浇灌新花,心甘情愿做培育新人的泥土。新时期以来,几乎每一部儿童文学精品佳作的问世,每一个儿童文学新秀的涌现,都在这位视野开阔、目光如炬的评论家关注范围之内。”

我这棵小苗,也有幸得到他的扶持。

2002年秋,我在《少年月刊》杂志看到他写的《“夫子”之道》,其中写道:“在儿童文学研究中,我把较多的关注投向年轻作家及其作品。一些特别‘老’的前辈作家,他们的‘人’和‘文’都是我的终身教科书。我总觉得他们在文学史上早已有了定评,无须我再说什么,倒是一茬一茬新起的文学新秀,极需要热情的鼓励和扶持。”

这段话打动了我。那时,我还是一名儿童文学爱好者。

其实,很早就知道樊发稼先生的名字,印象中是一九九一年某一期辽宁《文学少年》杂志的封二,有他的照片和介绍。大学期间,读过他不少评论。工作后,经常在儿童文学的会上见到他,也听过他发言,但也只是见面打打招呼,没有更多的交往。

我给他写了一封信,并按照他名片的地址寄去了我的两本小书,不久,就接到了他的电子邮件。

卫卫:

你好!

你的两本书昨天下午收到,谢谢。也衷心贺你。我出了近五十本书了,少有出得这么漂亮的,真让人羡慕。《正好年轻的故事》我几乎一口气看完,非常喜欢你轻松而不乏幽默的文笔,从行文方式和情调,看得出来你受到梅子涵教授的浓重影响,又有你自己的风格。也看得出来,你在文学上准备较充分,有较坚实的基础。

显然,你很有创作潜力。可喜。

我竟不知道你对儿童文学如此钟情。作为儿童文学中人,我十分高兴于你的加盟。热烈欢迎你!

希望你利用在媒体工作的有利条件,为我们可怜的儿童文学多做一些事。

你应该加入中国作家协会。仅凭这两本书,“分量”也许尚不够些。但我赞成你现在就入会,愿意推荐你。每年春天(一般是三四月份)讨论吸收一批新会员,但愿你明年就成为年轻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你可请梅子涵老师做你的介绍人(需两人介绍);你在“中直”单位工作,可直接申请;地方申请者,必须首先是省作协会员。

我极忙,不多“敲”了。 祝笔健!

樊发稼上

2002年10月30日晨

类似这样的信和邮件,樊发稼先生不知道写了多少!如果要出成书,应该也会像文集那样规模浩大吧。

我们给这本文集起个什么名字,才能表达幼苗对园丁的感谢呢!

那时候,我还在报社工作,他经常寄来一些书评,大都是为青年作者写的,热情洋溢,鼓励有加。还发来一些书讯或者是儿童文学活动的简讯,也多是他亲自撰写。

第二年,也就是2003年10月29日,我从中国作家网上看到了新发展的会员名字中有我。距他给我回复的邮件整整一年。

可以说,是樊发稼先生把我带到了儿童文学的舞台。以前,我只能算是散兵游勇。

我请求他为我的《胆小班长和他的哥们》一书作序。他利用在南昌出差的机会写成,回北京修改后发给我。他说:“我对你这部作品的评价是出自肺腑。当然,也感到有些章节,文字上稍欠精炼。总的来说,写得很有特色,是部优秀作品。衷心贺你!”

在很多次作品讨论会上,他都是这样发言。好处称好,不足处也指出来。所以常常有这样的转折,“金无足赤、艺无止境”、“恕我直言”、“不敢苟同”、“有可商榷之处”、“如果这样写”、“稍稍有一点遗憾和可惜”。他肯定北京师范大学王泉根教授对杨红樱作品的褒扬,是学者应有的自信和坚执,但是,他也建议王泉根教授,在全面肯定和表彰杨红樱其人其作的同时,也应对她的某些不足和缺失予以实事求是地指出。

在公开场合,或者在发表的文章中,说和写这样的话,需要底气,也需要勇气。

他提出作家和作家,作家和批评家,批评家和批评家,应该加强思想和情感沟通,相互理解和支持,相互宽宥和包容,求同存异,团结一致,共促儿童文学事业的进步;他恳望学者、批评家,对本国、本土儿童文学(作家、作品)多做一些认真扎实、实事求是的价值厘定和科研工作,对发展中的中国儿童文学更多一点呵护、鼓励和关爱之情;他呼吁,进一步重视对青年儿童文学新秀的扶植和培养,特别强调报刊编辑部和少儿出版社不应弱化这方面的工作,他说,毕竟,我们不可以沦为市场经济的奴隶;他强调要追求儿童文学作品价值的恒久性,希望作者从自己心坎上流出来的文字能够存活一千年、一万年,哪怕这文字,只有短短的一篇,甚或只有几句,他感叹,文贵精而不在多啊!

这些,都是肺腑之言。

2009年国庆节前夕,报纸上发表了浙江少儿出版社编审、儿童文学评论家孙建江先生撰写的《少儿出版六十年光辉历程:五代作家谱就华彩乐章》,孙文把樊发稼先生列为第三代儿童文学作家的代表。樊发稼先生给我发邮件说:“看到孙建江同志的文章,把我划为第三代作家,这是从来没人这么划过的。但不能不承认建江这种分法是符合事实的。过去我自己当然不好讲。”

读他的邮件,我一下想到了汪曾祺为自己的作品《蒲桥集》所撰写的那句广告语:“齐白石自称诗第一,字第二,画第三。有人说汪曾祺的散文比小说好。虽非定论,却有道理。”樊发稼先生评论的锋芒已经盖过了诗歌,所以,在外界,首先认为他是一位评论家,其次才是诗人。也因此,他的诗人身份往往被遮蔽。但是,在他心灵深处,他是愿意作为一个诗人的。大学二年级,他在上海《少年文艺》(1955年6月号)发表第一篇文学作品《我们是一群年轻的初中毕业生》,就是一首节奏明快的诗,诉说了那个年代孩子们的心声。他的第一部文学作品也是诗集《伐夏爷爷的故事》。他的幼儿诗集《小娃娃的歌》曾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。至今,已出版儿童诗集二十多部。

不再担任中国作协儿童文学委员会副主任后,樊发稼先生并没有闲下来,他经常参加各种研讨会,为青年作者的成长鼓与呼。2011年8月,他在新浪开设了博客,虽然,也写一些杂文,对社会上的不良现象予以抨击,更多的内容还是儿童文学。有老照片,有新消息,有诗歌,有散文,有评论文字,也常常转载青年作者的文章。跟帖不少,一些年轻人也像他的朋友那样称呼他为“发哥”。

2010年10月,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《樊发稼三十年儿童文学评论选》。他以《我和儿童文学》代后记,最让我感动的是这一段话:

“如今已入垂暮之年,不妨讲一句肺腑之言:由于我一心扑在工作上,难免顾此失彼,‘后果’是我的小家利益受到严重影响:我承认自己是一个完全不合格的父亲和丈夫;至今我只拥有极为仄小的居宅。1965年结婚至今,我从未住过冬天暖暖和和的房子。”

他在给我的一封邮件里说:“我是命苦。我过去对自己要求太严格了。见好事就让,多少次改善住房条件的机会都主动放弃了。1980年后,我有三次升官机会(当副局长、局长),都坚决推辞了。说老实话,现在有点后悔。中国是‘官本位’啊!”

虽是这样说,但是,他依然热爱儿童文学。他经常说,儿童文学于民族、于国家之重大意义,怎么说也不过分。他希望一切儿童文学作家、批评家,要自觉加强高尚道德修炼,真正取得“灵魂工程师”的合格证;以前辈儿童文学家叶圣陶、冰心、陈伯吹、金近等为榜样,一心一意服务儿童,高风亮节,做人之楷模、文之表率。

他多次在给朋友的信中说,只要尚存一息,发稼会永远心系儿童文学事业。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辈永远上下求索,至死不渝!……

我们从无名走过来,我们获得了鲜花和掌声,而樊发稼先生也老了。

儿童文学作家李东华和《文艺报》记者刘颋说:樊发稼先生是把自己当火把,燃烧了自己,照亮着儿童文学。

这句话再贴切不过了。

我多么希望这只火把,永远永远不要熄灭呀!

(原载2013年9月19日《文学报》,发表时略有删节)

附:樊发稼先生新浪博客文章

衷心感谢孙卫卫

樊发稼

我的青年作家朋友、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得主孙卫卫,最近写了一篇近四千字说我的文章,先发我命我“修改”。除去令我心生愧怍的肯定、褒扬、鼓励话语,我得承认他说的都是事实。故我一字未易转给我的几位知友分享了。卫卫准备投给一家我从未见过的地方刊物谋求刊发。

我很感奋,很激动。

几年前,青年女作家、评论家李东华写过我,文发《文艺报》,我曾戏言这是我生前读到的一篇极好悼文。卫卫这是又一篇。

假使撇开我被书写对象的身份,单从文章学的角度,我想说,卫卫写出了一篇文情并茂的优秀散文。难得他一片眷眷真挚情谊(义)。

卫卫真是一个有心人。别人为他做了这么一丁点该做的事,他竟念兹在兹、点点滴滴记心头。

他怎么会知晓那么多事?

我随意写给他的网函他一一保存。

他肯定读了许多关于我的文字。

他说他最近集中看了我2010年开博以来的全部博文。

为了写一篇稿子,他投入了多少宝贵精力、占有了多少必要的资料!

单从这种严肃认真、一丝不苟的写作态度,值得我好好学习啊!

我欣喜地看到,我极为尊敬的、业已陆续往生的文学老前辈们可贵的严细认真精神代有传人了。后生可畏复可亲可敬啊。

——我这种感佩,缘自卫卫写我的文章,似乎不太那个。但我要讲,这确是我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。

衷心感谢卫卫!

2013年8月30日晨匆敲,北京

[信息来源:中国寓言网    作者:孙卫卫]
发布时间:2020年12月07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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